孔乙己忏悔录

鲁迅先生钧鉴：

　　 自从您的传神之笔赋予我灵性以来，我便一直受着世人的冷眼和嘲谑，就连那些乳臭未干的中学生们也每每对我投来鄙夷不屑的目光，竞相以我作为取笑对象（因为据说您 的大作很早就被选入了中学生的课本）。虽然如此，我还是非常敬佩先生的睿智和深刻，也深深理解先生的良苦用心。先生真不愧为一代宗师，刻画起人物来纤毫毕现，入木三分，令我辈世俗之人无可逃遁，拍案叫绝。在此，我要由衷地向先生道一声“谢谢”。倘若不是先生及早洞察了我的病根所在并加以针砭的话，我的生命恐怕早已被精神的沉疴销蚀净尽，哪里还会坐在这里再来向您饶舌?所幸者，在您的当头棒喝之下，我终于幡然醒悟，悬崖勒马，从而走上了一条崭新的人生道路。这一点，您也许会感到惊讶吧（哦，忘了告诉先生，我最后一次离开咸亨酒店以后，并未如人们所料想的那样悲惨地死去，而是一直深居简出，一方面调养腿伤，一方面反躬自省；此后不久，我便作出了一个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决定：上街摆书摊）?至于所欠咸亨酒店的十九文铜钱，我一直铭记在心，适当时候，我将连同这几十年间的利息一并奉还。好了，再这样罗嗦下去，您一定要说我是“谋财害命”了。简短说吧，我之所以冒然修书来打扰先生，实在是因为有些话憋在心里时间太久，我不能不在自己有生之年将它向先生倾吐出来（假如先生不弃，我要说，在这个世界上，先生就是我唯一的知己了），或许，它还能为先生的写作提供某些素材哩。当然，如果哪位与我同病相怜的第三者看了能从中获得些许启迪或教益，那我就不胜荣幸之至了。

　　 我知道，先生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定然能现身说法，道出读书的种种好处来，甚或要将它视为人生一个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对此，我固不敢完全否定，因为从我们的祖先开始，便以读书为神圣之事，何况对于先生这样的大学者、大作家来说，读书更具有不寻常的意义。然而，恕我直言，世界上像先生这样出类拔萃的人毕竟太少。窃谓对我等凡夫俗子、布衣百姓而言，与其多读书，莫如少读书；与其常读书，莫如不读书(听说近年有些家长要子女辍学经商，我举双手赞成)。只要能在社会上混得人模人样，有眉有眼，有无文化概不要紧。因为根据我的经验，读书一多，人便难免会变得有些迂执、古怪，甚至不谙事理，结果沦为他人的笑柄还不自知。即以我而言，生计都难于维持了，还在那里满口之乎者也，说什么“窃书不能算偷”、“君子固穷”，又给店伙计教什么“回”字的四种写法，简直是穷酸到家了；再则，读书一多，还会使人变得清高、孤傲，像我，虽然穷困潦倒到只配用几颗茴香豆作下酒菜的地步，却始终不肯脱下身上的那件长衫，总觉得这也丢脸，那也掉价。说到底，还不是文化人传统的劣根性在作怪？本来，以我的才学和人品，赚钱的门路多的是（例如我可以坐在家里，专写一些凶杀、武打、色情之类的通俗小说，再设法弄个书号印出来，那样岂不是名利双收？我还可以在街上摆个卦摊，只要注意察言观色，随机应变，将几句似通非通、半文半白的“谶语”不断地排列组合，交替使用，必要时再搬出《易经》来唬唬那些升官发财心切的女士先生们，何愁弄不到几个喝酒钱？再不济，我还可以开个门面，专卖壮阳回春之类的药物，到时只要在报纸或电视上作作广告，再在门口挂张半裸的女人照，管保他销路大开，利市日增），恨只恨自己执迷不悟，白白放过了一次次赚钱的机会，一心只想着埋头苦读，好在有朝一日功成名就，光宗耀祖，殊不知科举考试和做官一样，也得靠“背景”，凭关系，而自己所缺的正是这些（说到这一层，还得怪自己糊涂。当初，曾有一位县太爷的外甥女钟情于我，怎奈她不识之无，言语粗俗，加之长相实在上不了台面，故终未许之。要是那时看在其舅的面上答应了她，待日后发迹再一脚踹了她岂不美哉？），结果落得个半生碌碌，一无所成。可见古人所谓“书中自有……”云云全是一派胡言。幸得先生指点，才使我痛下决心，改弦易辙，从而摆脱了窘境。不瞒您说，眼下我的存款已突破六位数。您要是想买房、出书，手头吃紧的话，我随时可向您提供援助。反正我现在衣食无愁，样样都有。前些年，我每天晚上都要去下舞厅（虽说探戈、伦巴、华尔兹什么的咱跳不了，可来他个快四步、慢四步还是不成问题的）。近几年腿脚不灵了，就在家里呆着，心里闷得慌。要不是实在年迈体衰、力不从心的话，我真想到国外去潇洒一回。人家变着法子用公款旅游，咱用自个挣来的钱总可以吧？看我，又扯远了，幸勿见怪。珍重!

　　 顿首顿首!

　　 孔 启

　　 ×年×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