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误解的臆想

　　现在常常会遇到这样一种情况，在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每个人都在安静地阅读，整个阅览室只听得见手翻书页的声音时，某个人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声音迅速刺痛耳膜，所有人的阅读都不得不被迫中断。我遇到的这类情况往往要更具体一些，即一些人已经意识到走进图书馆之前应该先把手机调成静音或者振动，但是他们还是做出了一些诸如把手机放在桌上让它振动撞击桌面，以至发出嘈杂声音的愚蠢举动，并且毫不觉悟。我觉得非常可笑。人类在某些地方某些时刻的某些举动，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的自相矛盾，甚至低级幼稚，而自身却毫无知觉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另一个让我对这个问题觉得难以下手的问题是，我从来没有在阅览室里遇见任何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犯这种低级错误，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没有说谎。这一次我不是觉得可笑了，也没有觉得庆幸——我身边没有一个蠢货——而是觉得很奇怪。在写这篇文章之前，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这些想法，所以他们也不可能事先暗示自己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好让我发现不了其中的原因。我相信绝大部分人都没有想这么多，都没有意识到在他们前脚踏进阅览室后脚紧接着跟进之后，将意味着什么，如果说得极端一些，他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是带着一种无意识的状态出现在我的面前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无法遇见任何一个我所认识的人犯这种低级错误，只能不断地遇见一些不认识的人？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这两个问题都让我难以下手。
　　有的时候我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就是要把上述的问题写在一张纸上，趁着哪一天某个人的手机在阅览室响起来的时候，冲上去拍在他的桌上，用食指叩着桌面质问他原因何在。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也回答不上来，反而会骂我一句神经病。态度好一点的也许会说，要你管！所以结果是，我只能灰溜溜地跑回来埋头继续接上那被打断的阅读。但是这两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反而是我自己陷入了一种毫无结果的臆想当中。这种情况在我盯着那个手机主人的背影时，变得愈演愈烈，沉思使我开始飘离一种阅读，并且越来越远。那种阅读也许从我刚跨进阅览室时就已经形成了。
　　现在我已经被扳离了它预定的轨道，仿佛蝴蝶被鲜艳的花朵吸引而飞入另一片不知名的花田，牛羊闻到河流周边鲜嫩的草香而成群地迁徙一样。我开始忘了我的阅读。在那一刻我觉得思考更为重要，求知欲以及好奇心驱使我做了一些毫无助益的幻想，它暂时平衡了我的疑惑。但我并不满足于就此止步。
　　我们也许可以从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某些话中得到启示。“凡·高画向日葵所为揭示或获得的是作为一个人的与作为向日葵的向日葵之间一瞬间的关系，而不是再现向日葵本身”，劳伦斯在这里阐释了艺术家与艺术品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以及艺术家对艺术品的某种带有强烈主观意识的能动性。由此我们得到启发，如果把劳伦斯这里所揭示的艺术家与艺术品之间的关系，用于两个相对独立的个人，是不是也存在着某种一瞬间的关系呢？文化人类学指出，不同文化不同价值观的人之间会产生误解，这一观点似乎已经预示了这种关系的必然存在性。许多年前的那句口号理解万岁，也许正是基于此。我无法理解。
　　我无法理解人们在已经意识到一件事情是愚蠢的时候，却仍然毫不觉悟地放任它发生，为此我不得不把它归结为一个道德问题，而不是一个智力问题。所以这件事并不愚蠢而是可恶，虽然我并不希望把问题想得如此糟糕。这正如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里所言，我们在体验思想的快乐时，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不幸的是，总有人觉得自己受了伤害。因此我把困惑的问题写在纸上然后拍在那人桌上的想法，必然会引起误解，让被拍者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而永远只能是我个人的一种臆想。我只是在思考，不断地思考已使自己不断地接近这个世界的本质（如果有的话），而暂时忘记了我本来的阅读。书本摊开在桌上，它们一动不动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周围刚刚从一场喧嚣归于平静，我的笔还握在我的手里，我的笔记本上面还写满我的文字。整个阅览室只有我一个人在抬头，我却没有感到本该有的孤独。我一个人却没有感到孤独。
　　我一直被身边的人认为孤独并且想得太多，他们在表达他们的这一看法时却换成了另一种说法。我觉得其中的一个比喻非常形象，连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由此我得到了一种更全面的印象。“我们觉得你是站在一个非常非常高的高度俯视我们，所有人都不配成为你的朋友。”当时的这个比喻穿过如墨的夜色，鼓荡着我的耳膜，我看见这句话的发出者在说到“非常非常高”的时候伴以的夸张动作，这让我无比惊讶。原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是如此遥远，我们之间的鸿沟是如此的巨大，使得我们之间对这个比喻的理解也出现了某种必然性的偏差。我认为我遭到了某种误解，他们把我喜欢一个人静一静思考问题理解成一种孤傲，一种目空一切的优越感，他们用了“俯视”这个词表达了他们的不满倾向，并且带有希望我改变姿态的愿望。而我觉得难以接受的是，我自始至终都没有存在着这种“俯视”，恰恰相反，我希望融入其中去享受生活的温馨和美好。在这一点上，我所唯一觉得困惑的和烦恼的是，我似乎正在背离这种愿望，而且离得越来越远。我们无法做到心灵相通，我所感兴趣的东西，比如文学和哲学，他们却不屑一顾。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会不可避免地感到孤独的沉重和压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