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首页 > 其它

马蹄莲的暗色拐角

2004-11-29 16:16 288 查看
有一个伤口 在我发现它之前 即已痊愈
我只看到它愈合的印记
全然不知是如何受伤
何时 何地
――题记

一、安诺:

古镇。
街角有小小旅店,无名,只日日于门边大木桶中置着大把新鲜白色马蹄莲。
这是一个标记。

店主叫安诺,女,二十七岁,长发。
我是安诺。

今夏,我的旅店住进一个单身女人。
她说她叫索然。
实在是极懒散的名字,意兴阑珊的样子。
她的确是应该被这样称呼着的,我无法想象她能被叫做别的名字。

索然每天睡至下午方起,带了极大的棕色粗皮背包出门,深夜回来。
有时她亦会在门口停下,看看马蹄莲。
索然日日穿白衬衫,不同款式,但始终只有白色。

游客不少,来了又走。
只有索然,似打算定居般,一直停留。

然,我们始终维持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与客气。
我与索然,皆是不因时间的短长决定彼此亲疏远近的人。

索然极少说话。
我亦不喜言谈。
于是两人常默默于庭院中一南一北对坐。热带植物在我们身边茂密地生长着。
我爱极这安静,因此对索然颇有好感。

二、索然:

我只喜欢白色衣服。
我是索然。

渐远说,白色最是敏感易碎,喜欢白衣服的人都自恋到无以复加。
可是渐远,难道你忘了,你一向是只穿白衣的。

这个夏天,我独自去古镇找马蹄莲了。
在街角,我找到它,看见它碧绿枝叶浸在大木桶中,花瓣是寡淡的白,看去冰肌玉骨清凉无汗。
我亦见到马蹄莲的主人,名叫安诺的长发女子,她有稀薄的表情和缱绻的神态,在寂寞的时候会玩弄自己的脚趾。
我相信她已忘记你,因她眉目当中并无等待的神情。

渐远,原来你亦是会被人遗忘的。

我用渐远送的老尼康去拍摄,拍摄他说起过的桥、水和丛林,荫凉处吹奏古乐的老人。
那个总是扎十七条辫子的疯女人还在,如他所描述般沉默,我去为她拍照的时候,她亦无动于衷,她如未完工即被遗弃的雕像,静止、破损、不安且有着潜伏的狰狞。
渐远,十年前,当你看到她的时候,她是否就已经是这个样子。因我听说,时间对疯子是失去效力的。

我并不在乎时间,我不在乎与拍摄无关的一切。
至于安诺,她只是渐远十年前到古镇采风时遇见的一个少女,她已成长,并年华渐去。
使我耿耿于怀的,是十年前的安诺,是十年前被渐远拍摄并定格的十七岁少女安诺。

三、安诺:

渐远,我已可从满天繁星中轻易辨认出北斗七星,只是,无你指点,它们全都黯淡无光。
渐远,原来,看星星和爱一样,都是需要不断练习的事情。
渐远,我如此想念你。

人皆以为安诺是不会爱的女子。
那是因为他们无从知晓安诺的秘密。
他们只看到她日日照顾白色马蹄莲,安静地笑,出现在街角阳光里时亦只投下极稀薄的影子,便以为她的血液亦同样稀薄,爱亦如是稀薄。
他们错了。

我最知道安诺是怎样的人。
因为我就是安诺。

渐远,我倏忽远逝的情人和敌人,我最初的爱和最后的爱,我的莲花我的匕首。
安诺的魂魄,已于十年前被你的镜头悉数摄去,现在的安诺,只是一个记忆,一场五雷轰顶的爱情过后留下的残躯。

是街角的马蹄莲带我来的,你说。
错愕中,十七岁的我仓皇抬头,不偏不倚刚刚好撞上你的眼睛,你的爱情。
你拍下那一瞬间的我,并把该瞬间的我带走了。

马蹄莲带你来,我知道亦是它送你走,深夜,你吻别熟睡的我,不,或者你没有吻我,总之,你在马蹄莲身旁拐了一个弯,走上离开的路,夜风中马蹄莲向你道别,看着你消失。
此后,我一直保留白色马蹄莲,它是一个标记。
若你某天回来,仍可凭它找到我。

但这并不是等待你,渐远,我不等待你,因对我而言,你片刻未曾离开过。
你一直陪伴我。

四、扎十七条辫子的疯女人:

我知道一个秘密。
只说给缓水巷里从东向西数第三间房子里的灰色老鼠听。

纯洁干净如白色马蹄莲的细瘦女人安诺曾于她十七岁的某个雨夜生下一个男婴。安诺的母亲杀死这个男婴,埋葬在院子南角。随后,安诺杀死她母亲,埋葬在院子北角。安诺说她寡居多年的母亲已改嫁他乡,只有我知道她在撒谎。

你闻,经过街角那所门口有马蹄莲的院子时你闻,你可闻到血腥,黄昏时最浓,它们黯淡地弥漫,盘踞院落上空。
初生婴儿的血与中年妇女的血穿越整个院落的泥土后纠结在一起,它们彼此仇视,两股血液张牙舞爪地扑向对方,互相撕扯,要让对手万劫不复,它们有时甚至会发出尖叫。
血液会发出尖叫。

这就是我从不在太阳落山后靠近那院子的原因。

我是扎十七条辫子的疯女人,你当然可以不信我,这只是一个讲给老鼠听的故事而已。

五、索然:

有些凌晨,揽镜自照,发现镜子里自己的面孔艳若桃花,黑暗中嘴唇闪闪发亮。
我几番疑心那是另一个人,借了我的肉身,显现她的魂魄。
镜中人穿长衬衫,黑发懒懒打卷。她伏于镜前,眼神如妖,魅惑、倦怠兼且游离。


这的确是我
――
我眨眼时,她亦眨眼;
我低眉时,她亦低眉;
且,我从来都穿男人留下的衬衫做睡衣。
她与我,如隔着道玻璃墙壁的两人,彼此揣测,无从靠近。

她是遇到渐远之前的我。
我开始明白。

我遇到渐远的时候,他已近四十岁。那时我在学习摄影,他是我的老师。
于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渐远失明前拍摄的最后一组照片,于是我知道传闻中一向寡情的渐远亦曾多情且深情。
照片均是关于一个古镇:马蹄莲旁的白衫少女、扎十七条辫子的女疯子、荫凉中吹奏古乐的老人、桥、水和丛林。
拍摄抛弃了技巧,只动用感情,渐远说过,人只有在感情极盛之时,才会全然忘却技巧,进入另一种创作体验。我相信渐远一定爱这古镇中某个女人到极点。

我决定结束多年颠沛流离的感情生活,收拾心情,来到渐远身边,告诉他我爱他,且他亦应该爱我。

然,他只以左边耳朵对着我,点了点头,并伸出手抚摸我的面孔与头发,“索然”,他说,“你是极聪明的女子,你不该有这样的要求。”

聪明又如何,遇到渐远,照样万劫不复。

六、安诺:

有时候,我会看到我的母亲,她幽怨地看着我,她说:“安诺,我多么爱你。安诺,我多么恨你。”
她最爱在雨天回来,透过窗棂向屋内张望。
还有我的儿子,他常常趴在床下,等我去找他,他像极渐远,有细长的眼睛和好看的鼻梁。

渐远,你看,你走之后,我并不孤单。

七、索然:

这天,暴雨,气温骤降,我向安诺借了她的旧外套,然后脱了鞋,赤脚沿着青石板路走。
我去拍摄雨中的石桥。

途中,我听到有人叫安诺的名字,我以为安诺也跟来,回头去看,只看到石板路上白茫茫的雨水,四下无人。
古镇静谧如死。

我继续向前走,直觉有谁与我同行,我甚至感到有粘稠呼吸缠绕我裸露的小腿。

到得石桥,雨疯了一样扑下来,整个石桥兀自屹立。我开始拍摄,
突然就有人从背后抱我,应是一个男人,他说:“安诺,安诺,雨很大,跟我回家。”
这个男人把我错认作安诺。
冰冷暴雨中,我竟贪恋这陌生的,连面孔亦未得见的男子的怀抱及体温,我并不答话,只反手抚摸他的脸颊,我说好的,我跟你回家,我们回家。

渐远,不要责备我,我只是有点寂寞。
是雨太冷,是心太淡,是你不在我身边――你从来不在我身边,
恍惚的渐远,我似永远与一无形之物抢夺你,你来,你走,你沉默,你笑,你什么都看不见,但你分明能看见,你看见我有多爱你,因看得真切,故伤得泰然。

只是渐远,伤了又怎样。
有一个伤口,在我发现它之前,即已痊愈。
我只看到它愈合的印记,全然不知是如何受伤,何时,何地。

我只于这陌生的地点,享用陌生男子的身体,况且,他当我是安诺,原来,安诺亦不是不可替代的,所需只是她的一件旧外套而已。

我把旧外套还给安诺,我说:“有人把我错当作你。”
安诺微笑,“索然,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相像。”

安诺拉我到镜前,的确,我们都有懒懒打卷的黑色长发,尖瘦下巴,脸色都极苍白,有深深爱过之后苍凉淡然的痕迹。

毫无征兆地,安诺问我:“索然,你是否认识渐远。”

八、安诺:

索然连手托相机的方式都与渐远一模一样,她亦跟渐远一样只吸骆驼烟。
她爱渐远,也许,渐远亦爱她。

我泡一壶苦茶,听索然对我说起渐远,失明的渐远。

记忆中我的渐远,他是有兽一般专注强横眼神的。

九、渐远:

在我爱上十七岁少女安诺的那个夏天,我开始看不见了。

起初是视野模糊,然后是所见之物一天淡似一天,当我再也无法把白衣的安诺从白色马蹄莲当中辨认出来的时候,我决定永远离开。

特意选了月光清亮的夜,我背了大的背包,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吻她。

十七岁的少女安诺,我最后的所见之物,我最后的欲望,最后的爱,最后的光。

十年后,有名叫索然的女子要求我拿出相等的爱给她,我骇笑,只怕这世上除了耶和华之外再无人能替我达成此事。
但因了人生的冗长清冷,我收容她的爱,亦把我心上班驳腐朽的爱指给她看。
此前,不是没有听说过索然,她是多张扬多有才华的女子,行事出人意表,男友车载斗量,像极年轻时候的我。
索然是我的前世,亦是我的来生,是我的孩子,亦是我的情人。

但我究竟是拿不出多少爱来给她了。

索然说,渐远,我怎么争得过你的回忆呢?且你是再也不能看了,即使安诺已老已平庸,你亦见不到,于是她就永远新鲜光亮地堵在你的胸口,使你再也不能爱别人。

索然说,渐远,你这样的人,是该杀的。因你的世界没有光,你的心又被幻觉占据,你拿不出爱来给任何人,你荒唐且残忍。

索然说,渐远,再见,我去寻找马蹄莲。

她是对的,我这样的人,是该杀的。

以回忆为生的人,是该杀的。

爱上幻觉的人,是该杀的。

我于是来到十七岁少女安诺的照片面前。
我准确地抚摸到她的面孔,白色马蹄莲站在暗色拐角处,摸上去有点温热,有点幽凉。
我砸碎这照片的镜框,得到一片玻璃。
我摸到左手腕上薄弱的皮肤。
我用力割破它。
之后,把手放进旁边鱼缸的水里,因了阳光的照射,这水微温,一尾黑色金鱼趋前亲吻我不断流血的伤口。
但,它是断然不会愈合了。

原来,死是这样的白,这样的凉。

这样白。

这样凉。

十、索然:

我抬眼就看到渐远站在门口,阳光下,白衣胜雪,不染尘。

他向里张望,看见安诺的背影时,若有所思地笑。

这时候安诺顺着我的目光回头,我相信她亦见到他。

他们终于相见,隔了许多回忆许多时间,像跑了很久很远的人,终于可以开始缓步行走。

十一、安诺:

讲述中,索然猛地停顿,她一直向门口看去,我于是亦回头,猜我看见谁。

渐远,他未见一点点苍老的痕迹,他身穿白衣。

我迎上去,我似变回十七岁的安诺,他以一个笑容把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补缀得分毫不爽。

我是否应该抱住他痛哭一场,抑或在已故母亲和儿子鲜血淋漓的目光中保持我谨慎的矜持?

十二、扎十七条辫子的疯女人:

我看到十年前使安诺怀孕的男人。

他丢失了他在阳光下的影子,于是我知道,他其实已经死了。
从我面前经过的时候,他冲我笑了笑,他一向待我不错,死后亦还记得温和地对待我。

安诺应该也见到他了。
他分明是来道别。
她误以为他来叙旧。

我看到那男人的形象越来越浅淡,安诺知道自己永久地失去了他,终于失声痛哭。
那个长相有几分似安诺的女人跪在地上抱住她。
然后,黄昏“刷”地一下就跑过来,把她们紧紧裹住,以后的事情,我就什么都没看见了。

十三、安诺:

渐远已死。

我的儿子从院落南角走来,我的母亲从院落北角走来,他们皆死于我对渐远的爱情。
而现在渐远已死。
一切都落了空,包括绵长的爱,包括残忍的杀,包括寂寞的等。

我这才自半空跌落,结束十年的悬浮。
我着了地,并感到麻木和钝痛。

第一次察觉生命冗长到难以打发。

渐远,你是来向安诺道别,抑或是来向十七岁的少女安诺道别?
这之间有一些不同。
但无论如何,既然你已到来,那么就此说再见吧。

可为什么每次都是你先疲倦,你先走开,你先道别呢?
下一次,让我先伤害你好吗,我亦是自私的。

别了,渐远。

十四、索然:

我心念一动,知道渐远已死,他来向安诺道别。

我拿起老尼康开始对着渐远和安诺不断拍摄。
直至渐远越来越浅淡,然后消失。

我趋前抱住安诺。

渐远终于肯来向二十七岁年华渐去的安诺道别。
在他死后。

那照片,一张张,皆是安诺对着大木桶中的白色马蹄莲泪流满面,哪来的渐远。
然,我确信,渐远他曾来过,他的确曾站在这马蹄莲的暗色拐角,向他的幻觉道别。

须知,彼时,我亦已向他道别。

十五、马蹄莲的暗色拐角 的确极适合向某人某事挥手道别
内容来自用户分享和网络整理,不保证内容的准确性,如有侵权内容,可联系管理员处理 点击这里给我发消息
标签: